10月4日起床,找旧照片几张,发一条微信。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———20年前的今日此时,朴老灵骨树葬于寺前镇万年冲,下午在县城举行安徽省赵朴初研究会成立大会。
其时,我任研究会筹备办公室主任,承担树葬活动和成立大会的许多细节,忙得不可开交。记得前几日的某天中午,在办公室写材料,中午吃盒饭,吃得太急,被一根鱼刺卡住,还是去医院取出。自载着朴老灵骨的车子走下高速路,从县城到寺前镇,沿途都是数不清的人。乡亲们怀着一颗极其恭敬的心情,似恭迎着一位至亲的归来。那情那景,犹在眼前。
佛家说的好,万法流转不断,没有什么永恒不变。二十年,这个世界变化太大,多少人非物亦非;二十年,我由一个毛头小伙变成了个半老头,顶秃鬓白;二十年,在我身上,发生了太多的事情,添得多少人生阅历……不过凡尘俗事,或甜或苦,或笑或泪,都已不值一提,甚至应该尽量忘却,或者随其烟消云散。然而,不能不说,却是与朴老那份何其殊胜的因缘,成为这人生中弥足珍贵的一部分,值得慢慢回忆与品味。二十年,不敢说自己对朴老有怎样的研究,但那份认识确实已非当初的浅薄,那份敬仰更是浸入内心的深处。
二十年,一直在从事纪念、研究朴老的许多具体工作。多少个日子,伏在案头,写有关朴老的文字,在网络中寻觅朴老的踪迹,四处觅藏有关朴老的资料,几乎堆满了一间书房。多少个日子,出差于各地,参加有关活动,采访有关人物,走在朴老曾经走过的路上,搜集与朴老有关的点滴。唐人杨敬之有诗“到处逢人说项斯”,我可是“到处逢人说朴老”,这一句改诗,也堪为我这二十年来的生活与工作的真实写照。
此生何幸,缘结朴老!佛教是讲因缘的,依此之说,我不知道我在何世何处,又如何结下这样的胜缘?我本笨拙、庸俗,没得此缘,也许人生会更多一份简单、平凡和狭窄,囿在一个并不很大的圈子。是得此缘,跟着朴老走,受朴老招引,在这个世界、社会和学识中,让我走得更远,见识许多不寻常的风景;走到一些更大的舞台,欣赏到许多精彩的节目,并展示自我;结识到更多的人,不乏良师益友,道合同志,乃至国家领导,大家名流。借朴老光,沾朴老光,得朴老光,我的人生也因此而光亮了、温暖了。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,朴老在彼岸,我还在此岸;朴老在山峰,我还在山脚,永远不可抵达,但给了我怎样的视野、目标!我本福薄,母亲曾问卜于人,说我命有大凶。2006年,进京联系纪念朴老百年诞辰事,我曾遭遇一场严重车祸,大难不死。我不迷信,我也不是佛教徒,但我还是相信,这冥冥之中,是得朴老的加持与护佑。
读新华社发《赵朴初同志生平》,这是党中央对他的评价:“著名的社会活动家”“杰出的爱国宗教领袖”“伟大的爱国主义者”“中国共产党的亲密朋友”“享誉海内外的著名作家、诗人和书法大师”“以慈善为怀的慈善家”等。二十年前读此,一带而过,感觉之中还只不过是些溢美的评价之语;二十年后再读此,感觉这每一个词组都有泰山之重、之高。人生要享有这其中一条评价之语,谈何容易?而同时享有这么多评价之语,问当今之中国能有几人?朴老天才,更得时势造就,他生于新旧两个时代的交接处,旧的优秀文化和新的先进思想,在他身上得到继承和融合。他精于儒而深入佛,常读朴老诗词,看似平常一句话,每每细究便见典故;而他对佛经更是谙熟于心,随便拈来便集成一联。比之我辈,成长于新时代,不过学得若干篇文言文,至于浩瀚佛经,更是望洋兴叹,一篇短短《心经》,几日不温便成结巴。常听人说,如朴老之人,几百年才会出得一个。我个人想:旧时代里无如朴老者,而在新时代里,在这新的教育和文化背景里,又能出得如朴老者乎?
忘不了,车祸之后的两年,去北京复查,顺便去看望邦织奶奶。奶奶热情接待,嘱我努力做好朴老之事,临别于门口举手之劳劳,一时让我泪眼;此后又经历了许多世情薄、人情恶,奶奶得知,让去看望她的曾姨捎来钱物,寄语我和父亲保养身体,感觉有同亲情;忘不了,就在两周前,参加上海玉佛寺论坛,和天通法师去看望参会的圣辉长老,谈及朴老,依依深情,相别,一定坚持起身送我们出门口,直到我们转角而去,让我感念不已。不是我们有啥了不起,不过因为我们与长老共同缘结朴老;忘不了去年秋天,在兰州采访亚杰局长,谈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朴老,而话犹未尽。亚杰局长说到一个细节:他去北京医院看望朴老,其时《人民日报》刚刚登载中央有关“三讲”学习的部署,朴老是一手拿着放大镜,一手拿着尺子压在报纸上,逐句逐字认真学习,并将体会说与亚杰局长,真正去领会中央精神。一个民主党派人士,一个佛教徒,对党的那份忠诚,是如此真实、热烈!相比我们这些共产党员,有多少人真正具备这样的情怀与行动呢?
二十年过去,许多人事会被这个世界逐渐忘却,这是正常现象。二十年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人,可能很多都不会听到赵朴初这个名字。我们一群人,集结于安徽省赵朴初研究会,做着一份纪念、研究朴老的工作,让更多的人来了解朴老,从他的丰功伟绩中得到借鉴,从他的高风懿范中得到浸润。并不奢求人人如此,但我想,有人也能结得此缘,于自身为人处世治学,于新时代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,必是有所裨益、助力。曾去过某有些名气的寺院,想采访某位法师,让他谈谈寺院与朴老的因缘。法师说他不知道朴老,故不能谈。怎么能不知道朴老呢?他身后的那座宝塔,就是朴老当年组织复建的呀;朴老住世时,可是经常来到这里……俗中之人可以不知道朴老,但佛教中人不能不知道朴老呀。看今天中国名山大寺、佛教机构,何处不曾凝有朴老的心血。也有人和我说:你们不要老说朴老了,别人听了不感兴趣,朴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。乍听颇有几分道理,但稍想又感觉多么无语、怅然。
但我还是感到欣然,朴老没有被这个世界忘记,其德望却在与日俱增。有越来越多的人,在了解和研究朴老;沉醉于他的诗词和书法;特别是他的书法,乃至一件手迹,受到世人的宝藏和追捧,其价值也在不断提高。而又有多少人,甚至不乏一些知名机构,在仿造朴老书法,赝品满天飞,借此谋财取利,贪欲横流。每每见之,不禁一笑:朴老生前作书,主要与世结缘,赠与一些人与机构,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作品来供拍卖、销售呢?
二十年来无尽情。朴老自名“无尽意居士”,行愿无尽,报众生恩无尽。20世纪八十年代,有人撰文《说不尽的赵朴老》;我曾给朴初中学编了一本校本教材,名《学不尽的赵朴初》。这二十年之后,此去岁月,我想,此说仍无尽,此学仍无尽,此情亦无尽……(作者:余世磊,来源:2024年10月18日《太湖周刊》)